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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原始儒學中庸智慧之整全性闡釋》
關(guān)鍵詞:原始儒學,中庸,整全性,修身,藝術(shù)

孔子創(chuàng)立的儒學,歷經(jīng)2500多年,已經(jīng)融化為中華民族之“心靈積習”。這一罕見持久的文化現(xiàn)象背后,除了外部因素,其內(nèi)在的支撐性哲理是什么?儒家及孔子在歷史上的境遇可謂一波三折,每一次低谷之后重新煥發(fā)生機的種子是什么?在對儒家哲學合法性持懷疑態(tài)度的現(xiàn)當代學界,這些重要的問題都沒有得到深入的研究。即使持肯定態(tài)度的學者,也大多認為直到宋明理學才開啟了儒家哲學的系統(tǒng)性建構(gòu)。于是,孔、孟、荀時代的儒學,多被認為是泛道德、人倫日常、世俗智慧等。這一偏見既不符合事實,也不利于儒學藉由“返本開新”而實現(xiàn)當代轉(zhuǎn)化。
因有“述而不作”之說法,學界多強調(diào)孔子對夏、商、周三代文化的繼承,而低估了其學說的巨大創(chuàng)新性??鬃拥膶W說標志著中華文明史上個人主體性的最早覺醒,他晚年對形而上之問題抱有極大的興趣,并且有意識地去建構(gòu)“一以貫之”的“道”哲學。孔子創(chuàng)立的儒學體系與之前的學術(shù)形態(tài)大為不同。
“中道”是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一直流傳下來的思想,是中華文明的核心標志性智慧。“中道”在“三代”被稱為“王道”,也是帝王事功之道,從周公開始,“王道”(中)向德性轉(zhuǎn)化??鬃釉谥芄?ldquo;德”的基礎(chǔ)上發(fā)展出了“仁學”,以“仁”求“中”實現(xiàn)了“德者得也”之“內(nèi)得于己”。儒學以“中庸”為“至德”,修身之最高境界就是“時中”??鬃影盐?ldquo;中”的思維方式是“執(zhí)兩用中”,“執(zhí)兩用中”結(jié)合了知識與德性雙重維度,是本體、工夫、境界合一的哲學。
原始儒學是一個整全的哲學體系,其整全性即體現(xiàn)于孔子開創(chuàng)的“執(zhí)兩用中”之思維方式。這一思維認識到世界的“兩極”結(jié)構(gòu),從而致力于調(diào)節(jié)各種終極二元關(guān)系之間的張力與平衡,如天人、內(nèi)外、陰陽、性命、仁智、隱顯、道器、本末、德福、忠恕、群獨、仁禮、仁義、尊親、文質(zhì)、身心、性情等。這些二元關(guān)系又可以歸屬以“天人”為代表的“縱攝性”系統(tǒng)與以“內(nèi)外”為代表的“橫攝性”系統(tǒng)。對此兩類二元關(guān)系的把握均要求具有“中庸”智慧。“中”既是“仁體良知”之照臨,又是“致中和”之“時中”發(fā)用,是既照顧“兩”的獨立性又超越綜合之“主體—本體”哲學。“執(zhí)兩用中”是基于“體知”的實踐藝術(shù),突破了傳統(tǒng)西方哲學形而上學與二元對立思維的局限,實現(xiàn)了主體與客體、普遍與特殊、事實與價值、理性與情感、個人與社群、物質(zhì)與精神、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和諧整合,成就了原始儒學即存有即活動、體用不二、生生不息、與時俱進的內(nèi)在哲理。
“修身”是原始儒學之核心觀念,也是儒家“為己之學”所認定的哲學起點??自济弦幌档慕袒碚撜J為修身非由外力塑造,而是本有“仁體良知”之興發(fā)。此本體之至善決定了修身之工夫表現(xiàn)為“慎獨”“自明”“自誠”“子絕四”“無偽”“誠中形外”“良知”“推擴”“求放心”“勿忘勿助”等。原始儒學對“修身”持有宗教般的信仰,相信經(jīng)由“修身”而可致“平天下”。學者經(jīng)由修身而能夠突破私我之局限,與天道相感通,以期達到“圣”與“神”的理想境界,從而參天地、輔萬物。
在世界各大文明傳統(tǒng)中,儒學對藝術(shù)的重視可謂獨樹一幟,“大六藝”中詩、禮、樂均屬藝術(shù)性科目。“興于詩,立于禮,成于樂”指明了一條道藝互生、美善合一的修身進路。藝術(shù)可以興發(fā)人最本真的情感,使修身“實有可體”,并且是“樂學”的保證。藝術(shù)對修身有極大的助益,不止是道德的附庸。藝術(shù)化境界代表了儒學修身之最高成就,可以達到事物之本質(zhì),并以天道成物之“無聲無臭”的方式來實現(xiàn)個人氣質(zhì)變化與社會風氣改善之“風化”功效。
原始儒學所崇尚的觀念如“天”“成”“通”“備”“和”“圣”“神”“統(tǒng)”“全”“一”等都是對整全性境界的表述。但是,如果止于談?wù)摼辰?,而沒有工夫體系或者知識架構(gòu)來作出精密的分析,這一境界必然流于空疏并最終消亡。“執(zhí)兩用中”之整全性闡釋可以在保全儒學原有之“本體靈明”與“神圣境界”的同時,補上中間缺失的認知環(huán)節(jié),彰顯“中庸”智慧之知識論維度,實現(xiàn)德性與知識之結(jié)合。“后形而上學時代”反對一切獨斷的、靜止的、封閉的“整體主義”與“本質(zhì)主義”論說,“整全性哲學”可以避免這些缺陷。
儒學在當下正面臨一個“大時代”:中華文明開始客觀正視自身的傳統(tǒng);對西方的前沿思想也有了充分的消化與吸納;比較哲學與比較宗教學方興未艾;新出土文獻極大地拓展了原始儒學的論域。未來的儒學要逐步拋棄門戶之見、學科本位、國族本位與人類中心主義,繼承憂患意識與轉(zhuǎn)世精神,為一種新的整全性人文主義價值觀提供可資借鑒的智慧。
當前人類面臨的種種困境,諸如信仰與幸福的失落、環(huán)境污染、金融危機、恐怖主義、貧富差距、社會動蕩、世界秩序解體等,其起因都可以追溯到啟蒙以來認識論與價值觀上的種種偏蔽,諸如人類中心主義、物質(zhì)主義、邏輯實證、科學主義、經(jīng)濟主義等。原始儒學所蘊含的整全性智慧可以在突破后現(xiàn)代生存困境方面提供思路,并與其他文明傳統(tǒng)一起致力于全人類的長久存活與繁榮之道。
 


目錄

第一章
導(dǎo)論  001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題解//002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選題背景及意義//030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文獻綜述//043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研究方法//048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結(jié)構(gòu)安排//073
 
第二章
中華文明之個人主體性的覺醒  075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前軸心時代”之信仰形態(tài)//076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孔子與個人主體性之覺醒//081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附:當下幾種儒學主體性理論評述//088
 
第三章
原始儒學“修身”之本體與工夫  097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修身為本”//098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孟子之前的性善說//102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修身之藝術(shù)特色//124
 
第四章
原始儒學“中庸”之“道”  137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中庸”思想之內(nèi)涵//138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兩極認識論與“執(zhí)兩用中”//146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中”之內(nèi)在超越性//158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中庸之道”的整全性//166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附:《禮記·大學》“格物致知”新解//170
 
第五章
以“天人之際”為代表的“縱攝性”整全形態(tài)  181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天道”與“人道”//182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天人之分”與“天人合一”的“兩行之理”//192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原始儒學“宗教性”新解//209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圣智”與“仁智”//223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道術(shù)關(guān)系//234
 
第六章
以“內(nèi)圣外王”為代表的“橫攝性”整全形態(tài)  247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內(nèi)外之辨//248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仁禮一體//259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德業(yè)并重//272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慎獨”與“萬物一體”//283
 
第七章
“圣之時者”與“天人合一”  305
 
第八章
結(jié)語  337
結(jié)語 //338
 
參考文獻  359
致謝  381

導(dǎo)論
 
 
 題解
 
 
 
 
各大文明傳統(tǒng)都有其關(guān)注的主要問題與核心觀念。儒學關(guān)注的主要問題是人類社會秩序與個人修養(yǎng),儒學的核心觀念是“中庸”。“中庸”不是一種形而上的理論,而是以“慎獨”為核心的“主體—本體”之精神修煉,其應(yīng)用于道德實踐即能對個體與群體產(chǎn)生轉(zhuǎn)化作用,從而實現(xiàn)個體修身與群體和諧之雙重理想。“中庸”是儒學在“天人之際”與“內(nèi)圣外王”兩大領(lǐng)域的實踐智慧,卻長期以來被誤解誤讀。
“中道”是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一直流傳下來的思想,是中華文明的核心標志性智慧??鬃影盐?ldquo;中”的思維方式是“執(zhí)兩用中”,“執(zhí)兩用中”結(jié)合了知識與德性雙重維度,是本體、工夫、境界合一的哲學。本書重點分析原始儒學在“天人”與“內(nèi)外”兩類終極二元關(guān)系之間“執(zhí)兩用中”之“整全性哲學”。“中”既是心性靈明之本體,又是修身之境界;“兩”是原始儒學對世界基本結(jié)構(gòu)的認知,也是修身工夫之“兩極”依托。“執(zhí)兩用中”不是對象化思維,很難被理性認識論所窮盡,其中豐富的意義更多在于主體之身心實踐,因此必須采用“體知”方法。
“整全性”非指邏輯或?qū)嵶C意義上的整全,而是指一種基于“執(zhí)兩用中”之“通”性的哲學終極關(guān)懷,是一種立基于“主體性”(修身)之“自性圓通”(仁、誠、圣),運用藝術(shù)化思維,以“中”為最高境界,而通達天地萬物(天人通、內(nèi)外通)的哲學智慧(此處指廣義的哲學)。本書將“原始儒學”當作一種創(chuàng)始于孔子的“元”哲學,意在追本溯源,從而接通孔子晚年通過《易傳》與《春秋》之“元”而發(fā)展出的“生生不息”“可大可久”之哲學形態(tài)。用一句話來概括本書標題就是:原始儒學標志著中華文明史上個人主體性的最早覺醒,此學說繼往開來,本著入世關(guān)懷,采用藝術(shù)化的修身進路與思維方式,從個體修身推擴至天地萬物,從而實現(xiàn)成己、成人、成物,照顧到所有存在。
本書所論之“修身”除了修養(yǎng)實踐之外,重點在于揭示儒家“為己之學”之主體性學說,主體(本體)之挺立是儒學最重要的價值。“修身”包含“本體”與“工夫”,“本體”“工夫”雖然是宋代之后的儒學術(shù)語,但在早期儒學經(jīng)典中已經(jīng)存在種種關(guān)于“本體”“工夫”的論述。儒學之“本體”為心性本體,不同于西方哲學本體論;“工夫”包含從身心修養(yǎng)到日用倫常、齊家治國等實踐活動。儒學之本體與工夫圓融合一,不可分割。本書所論之“藝術(shù)”首先是指儒學“六藝”中的藝術(shù)類科目(儒學之特色),其次是指儒學的藝術(shù)化思維方式。詩、禮、樂是儒學修身的重要媒介,由此培養(yǎng)的思維模式以修身主體沉浸于其中的情感化、體驗化、時間化、動態(tài)情境化為主,儒學修身的最高境界如“成于樂”“游于藝”“從心所欲不逾矩”“時中”“無入而不自得”“左右逢源”等都具有強烈的藝術(shù)化特征。
 
原始儒學
“原始儒學”是指春秋末年由孔子(前551—前479)開創(chuàng)并一直流傳至戰(zhàn)國時期的儒學形態(tài),其時間跨度約300年,即從孔子30歲在魯國講學(前522)到荀子在楚國辭世(前238)。原始儒學以孔子為核心,經(jīng)過孔門弟子及再傳弟子、子思(前483—前402)、孟子(前372—前289)、荀子(前313—前238)等人的進一步發(fā)展。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,特殊的社會歷史原因促成了學術(shù)上的諸子百家爭鳴,出現(xiàn)了中華文化的第一個高峰。這一時期也是人類文明史上的“軸心時代”以哲學思想的建構(gòu)為主要標志。產(chǎn)生于這一時期的原始儒學,相比于前后都是非常獨特的??鬃又暗娜拿鳎m然禮樂制度已經(jīng)很完備,但是個人的理性還處于潛伏期,人文與自然尚未完全分離。秦漢以后兩千年帝制時代的儒學,又與政治體制結(jié)合而積累了種種弊端。“軸心時代”的儒學尚未被定于一尊,在百家爭鳴中保持著活力與原創(chuàng)性。本書意在撥開意識形態(tài)的迷霧,走出文化判教心態(tài),從“儒家”回歸“儒學”,在純粹的學術(shù)層面上開顯儒學之哲理。
孔子雖然不是最早的“儒”,但是成體系的儒學以及作為學派而存在的儒家則始于孔子。關(guān)于“儒”的起源有各種不同的說法。在孔子之前,儒學典籍文獻已經(jīng)存在,“儒”作為民間職業(yè)禮生也已存在。而孔子所創(chuàng)立的儒家則是先秦諸子中之一派,經(jīng)過孔子刪述之后的古代文獻體系方被稱為“儒學”。按照馮友蘭先生的說法,“后來在儒之中,有不止于以教書相禮為事,而且欲以昔日之禮樂制度平治天下,又有予昔之禮樂制度以理論的根據(jù)者,此等人即后來之儒家??鬃硬皇侨逯畡?chuàng)始者,但乃是儒家之創(chuàng)立者”。牟宗三先生進一步指出,孔子不是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之驥尾,而是開宗立派的“教主”。余英時(1930—)從“理性覺醒”的角度認為孔子是中華文明“軸心突破”第一人。此外,“原始儒學”一詞在哲學含義上接通孔子晚年在《春秋》與《易傳》中標舉的“元”,是一種原創(chuàng)的新哲學起點。從這一標準來界定,中國的“軸心時代”實始于孔子。
歷來對孔子思想的研究,多注重其對夏、商、周三代文化的繼承,而低估了其革新精神,主要是因為《論語·述而》孔子曰“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,竊比于我老彭”。其實,如果將這里的“作”理解為開創(chuàng)一個新的文化傳統(tǒng),則孔子不以圣人自居,他所處的地位,決定了在說法上面不可以“作”。《禮記·樂記》云:“作者之謂圣,述者之謂明。明圣者,述作之謂也。”《禮記·中庸》云:“非天子不議禮,不制度,不考文……雖有其位,茍無其德,不敢作禮樂焉。雖有其德,茍無其位,亦不敢作禮樂焉。”如果將“作”理解為人為的“造作”,那么,孔子對古代文化思想非常熱愛,并且自覺地繼承和發(fā)揚之。“述而不作”正是出于尊重“古之遺賢”與“古之遺言”而極力保留古代禮樂制度與生活樣式;最重要的原因是,孔子對“天道”運化之“不言之教”“蕩蕩無名”“無聲無臭”有深刻的體認,所以儒學教化理論以不留痕跡之無形轉(zhuǎn)化為“極高明”,人為的造作不符合天道?!睹献?middot;盡心上》曰:“王者之民,皞皞?cè)缫?。殺之而不怨,利之而不庸,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。夫君子所過者化,所存者神,上下與天地同流,豈曰小補之哉?”《莊子·知北游》曰: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時有明法而不議,萬物有成理而不說。圣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。是故至人無為,大圣不作,觀于天地之謂也。”從人性方面來看,“述而不作”表現(xiàn)為“率性之謂道”(《禮記·中庸》),也即尊重人的天性,順從人本有的情感與認知模式施行教化,所以才會“百姓日用而不知”(《禮記·中庸》)。孔子之“竊比于我老彭”也暗示了以“述而不作”效法“天道”,以“信而好古”仰慕賢者之“人道”,因為當時老聃與彭祖分別代表知曉天道與人道的圣賢。
孔子晚年喜《易》作《春秋》,都是“作”的體現(xiàn)??鬃颖救怂坪鯇Υ瞬惶判模阋娖浞墙B述前人而已:“后世之士疑丘者,或以《易》乎”(馬王堆帛書《要》),“知我者,其惟《春秋》乎;罪我者,其惟《春秋》乎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)?!兑住分?ldquo;乾元”(《易·乾》卦辭)與《春秋》之“元年春王正月”(《春秋公羊傳》)就是要從“乾知大始”(《易傳·系辭上》)來開創(chuàng)新統(tǒng)。
孔子作為儒學之“創(chuàng)業(yè)者”與“集大成”者,其高明之處正在于通過“述”而出新意,對古代文化進行精神性轉(zhuǎn)化,并注入了新的哲理??鬃訉χ暗囊庾R形態(tài)、宗教信仰、文化生活都發(fā)展出了革命性的新闡釋、新主張?!墩撜Z·雍也》篇孔子告訴子夏“女為君子儒,無為小人儒”,就是對“儒”注入了全新的闡釋,所以《禮記·儒行》篇所描繪的儒者,與之前的“儒”有著本質(zhì)的不同。介于當時禮崩樂壞、動蕩不安的現(xiàn)實,儒家不可能去全盤繼承傳統(tǒng)。夫子周游列國,與君主一言不合即離去,顯示了極強的抗議精神。他拒絕順應(yīng)當時的現(xiàn)實,而是要求巨大的改造:“知其不可而為之。”(《論語·憲問》)《易傳·彖傳·革》贊曰:“天地革,而四時成。湯武革命,順乎天而應(yīng)乎人。革之時大矣哉。”三代禮之損益,質(zhì)文代變,“文質(zhì)彬彬”已經(jīng)是“中庸”哲學之創(chuàng)發(fā),而不是簡單的調(diào)和,也不是“保守的突破”所暗示的“未完工程”。
孔子建構(gòu)的“仁學”,挺立了個人的主體性,覺醒了道德能動性,明確了自力與責任擔當,人始成為一主動的、自覺的存在。他將古代“生之謂性”的傳統(tǒng)改造為以“仁”論性,進而將“仁”提升到“本體—主體”的高度。他對“求仁”之艱難的論述為古之未發(fā),而此“仁”又極其切近修身,可以從日常小事做起??鬃?ldquo;不怨天,不尤人”與“從吾所好”的主體擔當,改變了三代之功利宗教與外力塑造的模式。“仁學”將三代之禮樂傳統(tǒng)向內(nèi)扭轉(zhuǎn),使內(nèi)在情感成為外在禮儀的本源與價值判斷標準。同時,在意識形態(tài)方面,三代雖為禮樂文明,但禮樂之重心或在宗教,或在國家治理,所以《左傳·成公十三年》云“國之大事,在祀與戎”??鬃佑?ldquo;仁”而“愛人”,將國策重心轉(zhuǎn)向了注重民生的“去奢寧儉”­“去兵”“富之教之”。這是政治理念層面的人文主義轉(zhuǎn)向。
孔子的主要貢獻體現(xiàn)于教育,他將教育的地位提升為最高國策,而不是分封利益。《禮記·學記》云:“建國君民,教學為先。”孔子首開私學,有教無類,改變了之前官學對知識的壟斷。在教學內(nèi)容上,孔子更加注重對經(jīng)典精神生命的闡釋與經(jīng)世致用的“大學之道”,不再局限于偏重技藝之“小六藝”??鬃訉h古中華文明積累的成果進行了全面的總結(jié)、反思和轉(zhuǎn)化,奠定了以《詩》《書》《禮》《樂》《易》《春秋》為教學內(nèi)容的、成體系的學說。孔子刪《詩》《書》,訂《禮》《樂》,贊《易》,作《春秋》的說法大致是可信的?!墩撜Z·子罕》子曰:“吾自衛(wèi)反魯,然后樂正,《雅》《頌》各得其所。”《郭店楚墓竹簡·六德》和《語叢一》顯示儒學“六經(jīng)”在戰(zhàn)國中前期已經(jīng)形成?!抖Y記·經(jīng)解》所言“六教”,即本于這六種典籍?!肚f子·天運》記載孔子謂老聃曰:“丘治《詩》《書》《禮》《樂》《易》《春秋》六經(jīng)。”司馬遷在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里也記載“古者詩三千余篇,及至孔子,去其重,取可施于禮義,上采契后稷,中述殷周之盛,至幽厲之缺,始于衽席,故曰‘《關(guān)雎》之亂以為風始,《鹿鳴》為小雅始,《文王》為大雅始,《清廟》為頌始’。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,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。禮樂自此可得而述,以備王道,成六藝”,“孔子以詩書禮樂教”。
孔子對經(jīng)典進行刪訂和重新闡釋,其轉(zhuǎn)化之作用尤其巨大,經(jīng)典所具有的含義已大不同于以前。他以“思無邪”來論《詩》之本質(zhì),并且在《詩》的編排順序上,首重民間國風,而非宮廷雅頌,詩之“六義”以“風”為首(《毛詩序》)。孔子將《書》中隱含的“中道”進一步發(fā)展為“中庸”哲學,并擇取了理性闡釋的部分。孔子時代所習之“禮”為《儀禮》,而孔門《禮記》中大部分篇章乃是闡釋義理之學?!稑贰方褚沿?,僅從《禮記·樂記》《荀子·樂論》《史記·樂書》《郭店楚墓竹簡·性自命出》等篇大概可知其為孔子的藝術(shù)哲學?!兑住吩诠糯鸀檎疾分畷?,孔門后學所記之“十翼”儼然是義理哲學之書?!妒酚?middot;孔子世家》載:孔子晚而喜《易》,序《彖》《系》《象》《說卦》《文言》。讀《易》,韋編三絕。曰:“假我數(shù)年,若是,我于《易》則彬彬矣。”孔子“不占而已”(《論語·子路》)、“觀其德義”(馬王堆帛書《要》)的易學思想是理性覺醒的先聲?!洞呵铩繁緸榕f史,經(jīng)孔子筆削而成為蘊道之經(jīng)。王充《論衡·超奇》篇云:“孔子得史記以作《春秋》,及其立義創(chuàng)意,褒貶賞誅,不復(fù)因史記者,眇思自出于胸中也。”綜上所述,孔子通過“六經(jīng)”之教學,開創(chuàng)了全新的宗教、人文、藝術(shù)傳統(tǒng)。他結(jié)束了原始的敬畏宗教,通過個人與天命的溝通,開創(chuàng)了路德式現(xiàn)代宗教范式。他樹立了道德理性,并在仁與禮的張力中求得平衡。他開創(chuàng)了儒學的藝術(shù)特色,使藝術(shù)從宗教之附庸中獨立出來??鬃又?,儒學的藝術(shù)性大為降低,教條主義氣息逐漸濃厚。
蓋因原始儒學之“哲學性”沒有得到深入的研究,孔子作為“哲學家”的地位在主流哲學界尚存爭議。但孔子作為原創(chuàng)型思想家的事實是無可辯駁的。柳詒徵(1880—1956)先生在《中國文化史》一書說:“孔子者,中國文化之中心也。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。自孔子以前數(shù)千年之文化,賴孔子而傳;自孔子以后數(shù)千年之文化,賴孔子而開。”梁漱溟(1893—1988)先生在《東西文化及其哲學》中亦有類似的評論:“孔子以前的中國文化差不多都收在孔子手里,孔子以后的中國文化又差不多都從孔子那里出來。”錢穆(1895—1990)先生專門撰寫《孔子傳》,并說:“孔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大圣人。在孔子以前,中國歷史文化當已有兩千五百年以上之積累,而孔子集其大成。在孔子以后,中國歷史文化又復(fù)有兩千五百年以上之演進,而孔子開其新統(tǒng)。在此五千多年,中國歷史進程之指示,中國文化理想之建立,具有最深影響最大貢獻者,殆無人堪與孔子相比倫。”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在《大哲學家》一書中將孔子和蘇格拉底、佛陀、耶穌并列為“思想范式的創(chuàng)造者”。本書題名為“原始儒學”,就是注重闡發(fā)由孔子開創(chuàng)的儒學之“哲學性”。“原始”還有正本清源的意思,儒學經(jīng)歷了兩千多年的帝制時期,確實是流弊叢生,后世對儒家的種種指控并非無中生有。但也要看到,大多數(shù)被指控的問題,在儒學初創(chuàng)時代并不存在,也不屬于原本的儒家價值。
返本開新即關(guān)系到儒學的現(xiàn)代轉(zhuǎn)化,對此,余英時表述為一種“退”的方式。他在《試論中國文化的重建問題》一文中說:“但是這種‘退’并不是消極逃避;相反的,從整個文化史的觀點看,乃是最積極的進取??鬃油砟攴掉斁幎?lsquo;六經(jīng)’,便可以說明‘退’的涵義。湯因比(Arnold Toynbee)論文明的發(fā)展曾提出過‘退卻與重回’(withdrawal and return)的公式,則尤足與‘退而結(jié)網(wǎng)’‘退而更化’之意互相發(fā)明。佛教雖主出世,但是中國的華嚴宗卻有‘回向’之說,可見得‘退’就是為了‘回’,而且也只有在‘退’的階段中才能創(chuàng)造出‘回’的條件。”德國詩人歌德(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,1749—1832)曾說:“不能汲取三千年歷史經(jīng)驗的人沒有未來可言。”經(jīng)過了2000多年的傳統(tǒng)社會,以及100多年的反傳統(tǒng)洗禮,重新審視原始儒學,具有了伽達默爾所謂的“時間距離”(zeitenabstand),確保了歷史的客觀性,才會產(chǎn)生真正的詮釋學。
 
修身
“修身”是原始儒學的核心觀念。《禮記·大學》通過推敲事物之“本末終始”“知所先后”確定了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為本”《大學》。“八目”中,格物、致知、誠意、正心皆為修身服務(wù);同時,修身又是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的基礎(chǔ),所以“修身”乃是“大學之道”的樞紐環(huán)節(jié),是實現(xiàn)“止于至善”與“明明德于天下”之最終理想之起點。
原始儒學認識到“人”才是解決一切社會問題的關(guān)鍵:“文武之道,未墜于地,在人”(《論語·子張》);“文武之政,布在方策。其人存,則其政舉;其人亡,則其政息”“道不遠人”(《禮記·中庸》。再進一步,所有“人”的問題都要從“己”出發(fā)去解決,從而主張“為己之學”與“反求諸己”,在“從吾所好”與“求在我者”上面下功夫?!洞髮W》與《中庸》將修身之學一直追溯到主體之“慎獨”,《郭店楚墓竹簡·性自命出》曰“聞道返己,修身者也”。這樣,“修身”就成為一切外在與他人之問題的總根源。通過修身,個人的道德主體性得以挺立,人始成為一主動的、自覺的、負責任的存在,從而能夠?qū)訉油茢U,直至照顧天地萬物。原始儒家學者無不重視修身,《論語·述而》子曰:“德之不修,學之不講,聞義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,是吾憂也。”《禮記·中庸》子曰:“故為政在人,取人以身,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”,“故君子,不可以不修身”“修身則道立”?!睹献?middot;離婁上》對“修身為本”做了進一步的發(fā)揮:“天下之本在國,國之本在家,家之本在身。”荀子在回答“請問為國?”時,亦曰:“聞修身,未嘗聞為國也。”(《荀子·君道》)荀子還說:“堯、禹者,非生而具者也,夫起于變故,成乎修修之為,待盡而后備者也”(《荀子·榮辱》);“扁善之度,以治氣養(yǎng)生,則身后彭祖;以修身自強,則名配堯、禹”(《荀子·修身》)。
“修身”涵蓋的內(nèi)容很廣泛,一般用“內(nèi)圣外王”來概括。“禮崩樂壞”之后,哲人面對社會現(xiàn)實的黑暗與人類自身的局限,從天道與人心之至善看到了希望。“為己之學”就是在自我身心上面做工夫,先求突破自我(為仁),再求突破現(xiàn)實(轉(zhuǎn)世),以成就“內(nèi)圣外王”之學。儒學修身不注重專門的儀軌,而是將最高的價值體現(xiàn)于人倫日常之間,此道理極淺顯而又極高明?!墩撜Z·雍也》子貢問:“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,何如?可謂仁乎?”子曰:“何事于仁,必也圣乎!堯、舜其猶病諸!夫仁者,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。能近取譬,可謂仁之方也已。”子貢有點好高騖遠,孔子教導(dǎo)他從身邊的小事做起,修身就是切近入手的最方便的為仁之方。孔子曰:“道不遠人,人之為道而遠人,不可以為道。《詩》云:‘伐柯伐柯,其則不遠。’執(zhí)柯以伐柯,睨而視之,猶以為遠。故君子以人治人,改而止。”(《禮記·中庸》)孟子曰:“道在爾而求諸遠,事在易而求之難。人人親其親、長其長而天下平。”(《孟子·離婁上》)從這一點上講,“修身”先須“知止”,而“知止”又是極其淺顯易明的道理:“為人君,止于仁;為人臣,止于敬;為人子,止于孝;為人父,止于慈;與國人交,止于信”(《禮記·大學》),仁、敬、孝、慈、信,五者是人際關(guān)系之基本要求,人人皆知而很少能夠做到。社會中每個人都扮演著不同的角色,同時是上級、下級、父母、子女、朋友、陌生人等,所以這五種德行隨處都會用到,是名副其實的“為仁之方”。同時,修身更加注重實踐的一面,孔子之“忠恕”、顏子之“三月不失”、曾子之“吾日三省吾身”、子思之“慎獨”與“百之千之”、孟子之“求放心”、荀子之“虛壹而靜”,都是修身的工夫?qū)嵺`,要求修身者“以身體道”去踐行。所以“修身”乃是知識與價值一體、形上形下一體、知行一體的哲學。
“君子”與“圣賢”是儒學推崇的人格典范,也是修身的目標。原始儒學認為,成圣成賢非由外力塑造,乃是源自內(nèi)在仁心之發(fā)明而能與“天道”相感通。《大學》之“明明德”乃是“自明”,《中庸》之“誠”亦是“自誠”,《禮記·樂記》云:“樂,樂其所自生;而禮,反其所自始。”孟子曰:“君子深造之以道,欲其自得之也。”(《孟子·離婁下》)由知“為己之學”必有先驗的“主體—本體”之照臨。孔子之“仁”與孟子之“良知”就是修身之本體。此本體決定了孔曾思孟一系儒學修身的功夫路徑乃是“去蔽”(子絕四)“教化”“無偽”“誠中形外”“推擴”“求放心”“勿忘勿助”等。
原始儒學對待“修身”有一種宗教信仰般的虔誠:“言行,君子之樞機。樞機之發(fā),榮辱之主也。言行,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,可不慎乎!”(《易傳·系辭上》)并且相信通過修身可以解決幾乎一切問題?!墩撜Z·季氏》子曰:“故遠人不服,則修文德以來之。”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孔子批評子貢:“賜,良農(nóng)能稼而不能為穡,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。君子能修其道,綱而紀之,統(tǒng)而理之,而不能為容。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。賜,爾志不遠矣!”孟子亦云:“君子之守,修其身而天下平”(《孟子·盡心下》);“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;其身正而天下歸之”(《孟子·離婁上》)。這些都是修身之理想,但在實踐中很難達到。所以本體層面上,人人皆可為堯舜,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”(《論語·述而》);功夫?qū)用嫔希?ldquo;任重而道遠”(《論語·泰伯》)、“堯、舜其猶病諸”(《論語·憲問》)。修身哲學就在此難易二元張力之中綻放。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



Time:2020-12-04 14:08:43  編輯:閏江文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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